胡兰成在《民国女子》里写张爱玲“她是陌上游春赏花,亦不落情缘的一个人。”胡兰成用这样的眼光来看张爱玲,看到了一半。张爱玲本身就是一抹凉,透彻心肺。但遇见胡兰成,张爱玲却说:“遇见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在尘埃里开出花来。”
但尘埃里开出的花终究败落了,很快变成了灰烬,又化作了尘埃。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三十年之后,张爱玲要用《小团圆》来表达这段“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的情缘。胡兰成说,爱情,不过是各人的自惊自怜,什么都不是。遇见这样的人,张爱玲终只是陌上看花人,风入衣袂,清风瓶梅。在胡的薄情寡义里冷了心,决然转身,再不回头。却在心底凉到了极致。
这种凉让我们读的心痛。
十八岁的时候初读张爱玲,奇装眩人,才气放恣,跋扈的自恋着——出名要趁早啊,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尘世有多么繁华热闹,张爱玲随手轻轻一揭,却让我们看见繁华似锦的幕布后哀凉的人生荒漠。
那时候一直读不大懂这种人生荒漠为何如此哀凉,张爱玲的冷漠,乖戾,清绝,孤傲,仿佛是与生俱来一样。在她的文字里生长开花,在她的人生传奇里纠缠不清。
“人物表面华丽,内心千疮百孔”,这又是怎样的人生经历才能让一个身处繁华中的女子如此的绝望与哀凉。
半个世纪后,张爱玲用一部《小团圆》让我们看到了她内心深藏的隐秘。儿时的寂凄,乱世的悲风,繁华的虚空,爱情的绝望,悲凉一丝丝从书中散逸,那个更加真实的张爱玲,那些绚极一时,灿如繁花的锦句,都在并不团圆的尘埃里鲜活。
他的过去里没有我,
寂寂的流年,
深深的庭院,
空房里晒着太阳,
已经是古代的太阳了。
我要一直跑进去,
大喊“我在这儿,
我在这儿呀!”
可是没有人听得到她的呼喊,在童年黑洞洞的小屋里,在母亲一次次丢开她自顾自满世界跑的旅行里,在父亲吞云吐雾的颓气里,在继母狠狠煽来的耳光里,在寄居姑姑篱下的小心谨慎里,她一直在大喊:“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呀!”
直到之雍的出现,九莉带着孩子般的崇拜看着他,恋着他,“他的过去里没有我……我要一直跑进去,大喊‘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呀!’”他的过去有声有色,她跑不进他的过去,未来也进不去,所以快乐时只觉“漫山遍野都是今天”。她与之雍这样一份没有未来、在绝望中的爱是那么自私和刻毒,甚至她只是“因为要跟你在一起”就希望战争“永远打下去”。
而之雍居然能把与多个女人交往的事情都一件件讲给她,在用刀子割了她的心的同时,还要撒点盐,希望她能“妒忌”那些人……
这样的男人还让她爱的那么单纯,爱的那么缱绻,在爱情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也许她是看得很清楚的,只不过她无法跨越命运的残忍和生命的悲凉。
“她觉得过了童年就没有这样平安过。时间变得悠长,无穷无尽,是个金色的沙漠,浩浩荡荡一无所有,只有嘹亮的音乐,过去未来重门洞开,永生大概只能是这样。这一段时间与生命里无论什么别的事都不一样,因此与任何别的事都不相干。她不过陪他多走一段路。在金色梦的河上划船,随时可以上岸。”
她上岸了,冷到极点,就只能自己与自己为伴,独自在异乡飘零了。
女人终究是敌不过爱情。再有旷世才华也是尘埃里的落花。在大半个世纪后,张爱玲仍要用这样的方式完成她的团圆,完成了她自己情感的救赎。
那场雨下了大半个世纪。“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我在半个世纪后的某个雨天读《小团圆》,那种痴怨,那种绝望与哀凉的爱,读的人心悸不已。
团圆里的才子佳人,故事一点也不浪漫。